1942年7月8日 星期三
作者:(德))安妮·弗兰克 著
发布时间:2021-02-28 10:20:17
字数:6250
亲爱的凯蒂:
从星期天到现在,这段时间飞快地溜走,仿佛过去了好多年。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我的世界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我还活着,凯蒂,这是最重要的,爸爸是这么说的。
没错,我确实还活着。但请别问我在哪儿,怎样活。你肯定对我说的这些话感到困惑,一头雾水,那就让我从周日下午发生的事情开始跟你讲起吧。
三点钟(哈里刚走,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前门门铃响了。我那时正懒洋洋地躺在走廊里,一边晒太阳一边读书,所以没听见门铃响。不久,玛格特出现在厨房门口,她看起来非常激动。“党卫队给爸爸下达了招集令,”她低声说道,“妈妈已经去找凡.达恩先生了。”(凡.达恩先生是爸爸的朋友,公司的同事。)我十分惊恐,招集令?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集中营和阴森森的监狱的画面在我脑海中不停地闪现。爸爸会遭此厄运吗?“他一定不会去的。”玛格特肯定地说。我们一起等着妈妈回来。妈妈去和凡.达恩一家商量我们要不要明天就搬到秘密藏身处。凡.达恩一家会与我们一起走,我们两家共七个人。屋里一片寂静,我们都说不出话来了,心里惦记着爸爸,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样了,他当时去了乔德赛.恩瓦利德(犹太福利院)探望老人。也不知妈妈那边怎样了,炎热加上心头的不安,这一切让我们非常难受。
突然门铃又响了。是哈里!“不要开门!”玛格特把我拦住。随后听到妈妈和凡.达恩先生在楼下跟哈里说话,我们才松了口气,接着他们进屋了,随手把身后的门关上。每当门铃一响,我和玛格特都会猫着身子看看那是不是爸爸,如果是别人的话,都不给他开门。
凡.达恩先生想和妈妈单独谈谈。于是玛格特和我被支出了房间。当我们两人单独待在卧室里的时候,玛格特告诉我那份招集令并不是发给爸爸的,而是给她的。这更让我害怕了,忍不住哭了起来。玛格特才16岁,他们真要把这个女孩单独带走吗?“但是她不会去。”妈妈亲口这么说。爸爸跟我说我们要藏起来的时候也肯定是这个意思。
可我们往哪儿躲呢?到小镇还是小乡村?是大房子?还是小村屋?何时?怎么走?在哪里……我知道这些问题不允许我去问,可我就是无法不去想它们。玛格特和我开始把一些最要紧的东西装进一个书包里。我装进去的第一件东西就是这本日记,接着是卷发棒、手帕、课本、梳子、以往的信件。我收拾着这一件又一件妙不可言的物品,想着我们就要离开这里躲起来了。但我并不难过,对我来说,漂亮的衣服远不及回忆重要。
五点钟左右,爸爸终于回来了,我们给库菲尔斯先生打了电话,问他晚上能否过来一趟。凡.达恩出去找梅爱朴。梅爱朴是爸爸的老朋友,从1933年以来他们就一直共事,她的新婚丈夫亨克也是。梅爱朴过来装了一些鞋子、袜子、外套、大衣和内衣带走了,并说晚上会再来一趟。周围都静悄悄的,大家谁也没心思吃晚饭,天气不算太热,屋里的气氛显得特别怪异。我们楼上的一间大屋子租给了一位名叫古德施密特的先生,他三十几岁了,是个离了婚的男人。在这个特殊的夜晚,他好像特别闲,一直赖着不走,直到十点。十一点梅爱朴和亨克.凡.森腾又来了。同样,又一批鞋子、袜子、书和里面的衣服被塞进了梅爱朴的包和亨克的大口袋里。十一点半他们再次离开。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尽管我知道这会是在自己床上睡觉的最后一晚了,但是我仍倒头就睡,直到次日早上五点半被妈妈叫醒。幸好气温不像星期天那么热。暖暖的雨下了一天。为了尽可能随身多带走些衣服,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穿着,像是马上要去北极似的。在这种情况下谁也没想到我们会拎着满满一箱子衣服出门。我穿了两件背心、三条短裤、一件上衣,还在外面穿上一条裙子、一件夹克、一件夏天穿的风衣,两双袜子和一双系带的鞋子、另外还戴上了毛线帽和围巾,等等。还没出发我就快被闷死了,可谁也没说什么。
玛格特将她的课本塞进书包里,骑上自行车紧跟在梅爱朴后头先走了,即使到这时候我仍不知道我们的秘密藏身地在哪儿。七点半,我们关上了身后的门。我的小猫咪,莫蒂,是唯一跟我告别的生灵。我们在一封留给古德施密特先生的信里,写到拜托他将莫蒂送给邻居,相信它会跟邻居过上好日子的。
厨房里留给莫蒂一磅的肉,搁在桌子上的早餐用具,被扒得光秃秃的床,这一切都给人一种我们狼狈离开的印象。但我们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一心只想赶快离开,只想着赶快逃走并平安抵达目的地。
明天再继续。
你的,安妮
1942年7月9日星期四
亲爱的凯蒂:
爸爸、妈妈和我,走在滂沱大雨里,每个人都背着一个书包和一个购物袋,里面塞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书包胀鼓鼓的肚子都快裂开了。
正赶着上班的人们向我们投来同情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能够看出,他们因为不能载我们一程感到非常抱歉。那颗鲜艳的黄色的星星已告示一切(为了把犹太人同其他人区分开,德国人强迫他们必须在显眼的位置戴上一颗黄色的大角星)。
一直走到路上,爸爸妈妈才零零散散地跟我谈起逃亡计划。这几个月以来,我们尽可能多地把能搬走的家具杂物及其他生活必需品都转移到我们的秘密藏身处。计划在7月16日之前搬完,好把所有生活用品都准备充足。但招集令的到来使我们不得不把计划提前十天,这样新的住所就没能完全收拾妥当,但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秘密藏身处就在爸爸公司的那座大楼里,选择这个地点令一般人很难理解,不过稍后我会解释。我爸爸手下的工作人员并不多,包括克莱勒先生、库菲尔斯、梅爱朴、爱丽沃森和一个23岁的打字员,共五个人。他们都知道我们的到来。而沃森先生——爱丽的父亲,和两个在仓库工作的小伙子,他们却完全不知道。
我先说说这座大楼吧。底层的大储藏室用作仓库。房子的前门紧挨着储藏室的门,进了前门是一小段通向楼梯(A)的过道。楼梯顶部还有一扇镶着毛玻璃的门,玻璃上用黑色笔写着“办公室”的字样。这就是这里的主办公室,宽阔明亮,东西齐全。爱丽、梅爱朴和库菲尔斯先生平常就在这儿办公。还有一间光线较差的小房间,那里面有保险箱、衣橱和一个大立柜,由这里可以通向另一间小一点的、光线也不太好的办公室。以前克莱勒先生和凡.达恩先生就在这里办公。但现在只剩下克莱勒先生了。要想到克莱勒的办公室只能通过外面的过道,然而只能通过一扇从里面打开的玻璃门进去,若想从外面打开这扇门是不太容易的。
克莱勒的办公室外面有一条长长的过道,通向储煤室,上四个台阶就到了这座大楼里最漂亮的房间——私人办公室。幽暗精致的家具、亚麻油地毡和地毯、收音机、时尚的灯,全是一流的货色。隔壁有一间厨房,里面还有热水器和燃气灶。旁边的是卫生间。这就是一楼了。
一条木质楼梯(B)从楼下通到第二层楼。楼梯顶部有一小块楼道平台。平台两旁各有一扇门,左边的门通向储藏室和阁楼。另外还有一段十分陡峭的荷兰式楼梯(C)可以从侧面经另一扇门直通外面的街道。
右边的那扇门则通向我们的“密室”。谁也没想到在那扇普普通通的灰门后面会藏着那么多房间。踏上门前的一小截台阶你就能进来了。
入口的正对面又是一段极陡的楼梯(E)。通过左边狭窄的小过道就进入了弗兰克一家的起居室兼卧室,紧挨着有一间小一点的房间,是我们两姐妹学习和睡觉的地方。右边有间没有窗户的小屋子,里面还有洗脸池与一个小卫生间。小屋里还有一扇门通向玛格特和我的房间。再往上走一段楼梯,当推开门的时候,啊,你会不由得惊呼,原来在运河旁边的这所老房子里居然会有那么大、那么明亮的房间。在这个房间里,有一台燃气灶(因为这里原来是炉房)和水槽。现在这里成了凡.达恩夫妇的厨房了,同时也兼作起居室、餐厅和餐具室,其他的就没什么好介绍的了。
还有一间狭窄的房间会是彼德.凡.达恩的小屋。里面的物品和下面一样,这里也有一间很宽敞的阁楼。情况就是这样了,这些就是有关我们美丽的“密室”的全部介绍了。
你的,安妮
1942年7月10日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
我对新住所如此啰唆的描述,一定彻底把你搞烦了吧。我想你现在应该清楚地知道我们来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了。
我们还是继续吧,你看,我还有很多故事要说的。我们一抵达爸爸的公司大楼,梅爱朴就马上带我们上楼,进了“密室”。她把我们身后的门关上,一下子就只剩下我们了。玛格特早就到了,骑自行车比我们要快很多。我们的客厅和其他房间都被杂物填满了,惨不忍睹。这几个月来搬到办公室的杂物全都堆放在地上或床上。小房间里的被褥都摞到天花板了。当晚要想舒舒服服地睡个饱觉,我们得立刻开始清理。妈妈和玛格特已经动弹不得了。她们躺在尚未铺好的床上,累极了,可怜兮兮的,还有其他的原因就不说了。但我们家的两位“清洁工”——爸爸和我则想马上收拾。
接下来的一天,我们忙着拆箱子、装柜子,敲敲打打,到处收拾,直到筋疲力尽。当晚总算能躺在干净的床上了。这天,我们连一丁点热的东西都没吃上,但谁都没有在意。妈妈和玛格特是因为累得吃不下东西,而我和爸爸是因为太忙了。
星期二早上还是继续忙头一天没有干完的事情。爱丽和梅爱朴帮我们收拾食物,爸爸把灯光明暗调节器修好了,我们则清洗了厨房的地板,一整天就又这么过去了。
直到星期三我才松了一口气,来想想我生活里的巨大转变。也是我来到这里之后头一次有时间和你说这一切,同时也让自己好好整理一下思绪,清楚地了解发生的一切,也想想接下来会发生的。
你的,安妮
1942年7月11日星期六
亲爱的凯蒂:
威斯特钟楼每隔15分钟报时一次,但是爸爸、妈妈和玛格特还是不太适应它的“声音”。
我却和他们相反。我从一开始就喜欢它,尤其在夜里,它就像一个忠诚的朋友。但愿你有兴趣倾听我所体会到的“消失”的感觉。哎,怎么说才好呢?说实话我尚未完全了解自己。这所房子当然给不了我家的感觉,但这并不说明我讨厌这里。在这里,我反而觉得自己更像是在一套租来的、很特别的房子里度假。我也不知道如何描述这种不可思议的生活,但这确实就是它带给我的、发自内心的最真真切切的感受。尽管它只有一边挨着大楼,而且很潮湿,但在阿姆斯特丹还能找到比这儿更舒适的藏身之地吗?甚至在全荷兰也找不到了!我们的小房间最初看上去空荡荡的,墙上什么也没有。幸好爸爸把我心爱的明星照和风光明信片带来了。于是,我用一瓶糨糊和一把刷子,把墙壁变成了一幅巨大的图画。它现在看起来有生气多了,等到凡.达恩一家来了,我们会在阁楼找一些木头,把它装在墙上做成搁板、架子什么的,到时候它会更有生气啦。
玛格特和妈妈开始恢复了一些。妈妈昨天居然有精神煮汤,这还是来这里的第一次。可是她转身就把汤忘了个精光,只顾在楼下聊天,结果豆子全烧成了黑炭,紧紧地粘在锅底。库菲尔斯先生给我带来一本《青年年刊》。昨晚,我们四个人一同去了那间私人办公室,开始收听广播。但我害怕极了,生怕被别人听到,不停地哀求爸爸和我一同上楼。妈妈理解我的感受,也跟着上来。我们之所以特别不安是因为担心会被邻居听到我们的声音或发现什么。我们来的第一天就做了窗帘。老实说那不算什么窗帘,只不过是我和爸爸用最业余的缝纫技术把一些各种形状、各种材质、各种花纹的布条拼凑在一块儿。最后我们用图钉把这些“艺术品”钉起来,希望它们稳稳当当的,直至我们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也不会掉下来。
我们的右边是一些大公司的事务所,左边是一间家具厂。不是上班时间是不会有人在的,即便如此,我们发出的声音还是可以透过墙传播出去。我们禁止玛格特夜里咳嗽,尽管她患上重感冒,但已经给她喝下了大量的咳停液。我一心期待着星期二凡.达恩一家的到来。相信他们会带来更多乐趣,这里就不会这么宁寂了。我最害怕的是晚上或半夜的那种安静。我特别希望夜里能有个保护神陪着我们入睡。我无法形容这种感受。每当我想到,要是我们被人发现就会被枪射死,我就吓得要死。那可绝对不是什么闹着玩儿的假设。白天我们只能小声说话,踮起脚走路,否则会让楼下仓库里的工人听到的。
有人在叫我了。今天先到这里。
你的,安妮
1942年8月14日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
我已经把你丢下整整一个月了。说真的,这里并没那么多新鲜事儿,我也不能每天找到有意思的事情跟你讲。凡.达恩一家在7月13日的时候过来了。本来以为他们会在14号到,可德国人在13号到16号这段时间不停地招人,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所以他们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提早一天过来了。上午九点半(我们吃早餐的时候),彼得——凡.达恩夫妇的儿子先到了。他未满16岁,是个相当和气、腼腆、木讷的小伙子,他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我太大的兴趣。他居然把猫(木西)也带来了。半小时后,凡.达恩夫妇也到了。特别逗人的是,凡.达恩太太的帽盒里竟然装着一个大尿壶。“没有尿壶我在哪儿也找不到家的感觉。”她高声坦言。所以她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在她的沙发床底下给它找个永久的窝。凡.达恩先生倒没带上他的,却在胳膊底下夹了一张折叠茶几。
从他们到来的那天起,我们就已经非常融洽地一块儿吃饭了。三天后我们已俨然融合为一个大家庭。凡.达恩一家人开始跟我们讲他们在那个有人居住的世界里多待的一个星期里发生的事情。其中我们最感兴趣的是关于我们以前居住的房子和古德施密特先生的事情。凡.达恩先生跟我们说:“星期一上午九点,古德施密特先生给我打电话。问我能否过去一趟。我马上跑过去,看到他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他让我看了你们一家留下的信,并打算按照信上的请求把猫送给邻居,这倒挺让人满意的。他害怕有人来搜查房子,所以我们把所有房间都检查了一遍,把该整理的都整理了一下,餐桌上的餐具也收拾了。突然我在弗兰克先生的桌子上看到一本便条本,上面写了一个马斯特里希特的地址。我当然知道这是故意留下来的,但我装着十分惊讶的样子,并催促古先生赶快把这张晦气的纸条撕掉。”
“我继续装着对你们的失踪毫不知情的样子,但是当我看了那张纸条,反而想到了一个主意。‘古德施密特先生,’我说,‘我似乎突然想起来这地址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了。噢,我全都记起来了。约莫六个月前吧,有个高级军官来我们的办公室,看上去他跟弗兰克先生的关系非同一般,还说过若需要他的帮忙,他就在马斯特里希特扎营。我看他肯定是个言出必行的人,用什么办法把他们送到比利时去了,再送到瑞士去。不管哪个朋友问起来就这样告诉他。当然了,可别提起马斯特里希特。’说完我就离开了。现在你的大部分朋友都知道这件事了,因为我遇到不同的人跟我讲过好几次。”
这个故事把我们逗笑了,凡.达恩先生后来又补充了一些故事:有一家人说看见我们之中有两个人清晨骑着自行车经过,还有个太太坚称我们是在深夜被一辆军车接走的。一想到人们的想象力能这么丰富又让我们狂笑了好一阵子。
你的,安妮
1942年8月21日星期五
亲爱的凯蒂:
我们现在还没有完全藏好“密室”的入口。克莱勒先生觉得我们在门前安装一个书柜比较好(因为好多房子现在正被搜查藏起来的自行车)。当然,如果书柜能够像门一样打开那就更完美了。这件事是由沃森先生完成的。我们让他进入密室,他也非常乐意帮忙。原先的台阶拆掉了,现在要想下楼,我们得先猫下身子往下蹦。起初三天,我们的额头都磕伤了,因为我们的头全都撞到下面的门框上了。现在用块布包了木屑钉在门上,先看看管不管用吧!
目前我比较清闲;给自己放假一直放到九月,接着爸爸会给我上课。太可怕了!我已经把很多知识都忘掉了。这里的生活变化不大。凡.达恩先生和我合不来,他很喜欢玛格特,跟她倒很合得来。妈妈老把我当成小孩子,真让我无法忍受。其他方面都进展顺利。我依然对彼得没有好感。他太无趣了,又懒散,一半时间都在床上度过。有时就做点木工活,接着再回去打盹儿。真是个呆子!
天气很好,尽管生活中有各种烦恼,但该享受的时候还是要享受。我们跑进阁楼,打开一扇窗,躺在行军床上,沐浴着照进来的阳光。
你的,安妮